心莲

文|浮生记闲

她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，仿佛世间的烦恼和忧愁都与她无关。遇到能搭上话的人，她张开薄薄的嘴唇笑问：“吃了没有？”

这是她和人打招呼的惯常话语。哪怕你提着猪食桶子去喂猪，或者是看你刚从厕所出来，她也照样问这句话。

她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心莲。

我不好拂她的热情，每次都会笑着回答她。大概她感觉到我的笑意里有不同于别人的敷衍吧，所以每次见面，都会没话找话，问我的收入，说我儿子的个头，关心我回家有没有现成饭吃。说话间，目光落在我身上，游遍全身。

我真替她感到吃力，因为她问我话的时候总是肩扛手提，没有空身的时候。她的手里不是提着大塑料袋，就是拽一摞废纸板。塑料袋里的“宝贝”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瓶、啤酒瓶、易拉罐、废纸盒等等。

那天往回走，老远就看到前面有一捆纸箱缓缓移动，纸箱下露出半截腿。凭感觉就是她。不等走近，纸板下移动的那双鞋，那双把外鞋帮穿成鞋底的脚告诉我，背纸板的人是心莲。果不其然，只见心莲前倾着身子，双手拽着肩上的绳子，绳子下端缀着半袋子“宝贝”，背上驮着层层叠叠捆在一起的冰箱包装纸箱。

我说帮她提袋子，她说，“都是烂套子（乱七八糟），会弄脏你的衣裳！”拒绝了我。我原本是想帮她，可看看她那些脏兮兮的“宝贝”，说话的底气也不是很足。看她那么吃力，又不忍。于是建议她先扛回纸箱，再来取那些“宝贝”。她说，划不来再跑一趟。我知道，她怕丢了这些她刨了几座垃圾堆才捡来的宝贝嘎达。

我俩走在一起，显得我很不近人情，我不由加快了步子。心莲虽然吃力，脚下却在尽力追赶我，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，我只好放慢了脚步，和她同行。

心莲陈旧的上衣是早些年流行的小西装，衣领被重物撕扯得歪歪扭扭，扣子从裂开的扣眼里张大嘴巴艰难地呼吸着，像一个人被绳子勒紧了脖子大张着嘴巴呼着气。软料裤子紧绷在略微夸张的胯部，裤兜下方的裤缝脱了线，用针脚夸张的白线缝合，穿得久了，白线失了本色，针眼日渐稀松。因为是黑裤子，发黄的白线浮在裤缝上，看起来很是突兀。

说话间看到心莲家大门了，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她的男人，看见满载而归的老婆，急晃晃起身，张开双臂，吃力地甩动肥胖的身子，前来接她，那姿势，让人想到笨拙的黑熊。

男人接过她背上的重物，她一只手拎着袋子，一只手揉着肩，尾随进了破败的木门，回过头来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。

王姨从草垛子背后赶着几只鸡过来，看到这一幕，跟我说：“真是个瓜（傻）女人，一天到黑窝在垃圾堆里。男人一天缓（养）得肥头大耳，靠女人捡垃圾过日子，真是个懒怂！”高着嗓门，也不怕那夫妻二人听到。

心莲家院里有大小五六间屋子，年久失修，屋顶上长了很多瓦花和荒草。缺瓦的地方用烂牛毛毡和塑料纸盖着，围墙上布满了被雨水冲刷的痕迹，豁豁口口，像缺了牙的年迈老人。成堆的破烂堆在院子里。好多租房子的人站在院外一瞅，默默地离开。

她男人常年给村里的电线杆子做伴儿，倚靠的地方磨得光溜溜的。双手插在两侧裤兜里，耳朵支棱得老高，每当有人说了笑话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，别人都笑完好半天了，他还在那边呲着牙笑，像牛一样反刍着无穷的快乐。

两个儿子小学没毕业就外出打工。“家贫出少年”，大儿子高挑展脱，被一块儿打工的女孩相中。媳妇来过一次，便再也不见踪影。小儿子平时很少回家。过年回家短短几天，大多数时间吃住在网吧。据心莲说他极少给家里钱用，问起，就说全花了。家里的用度全靠她捡垃圾维持。偶尔看她从集上拎来一块豆腐几根葱，极为夸张地在人多的地方晃上半天才回家。

但凡村里有人家过红白喜事，他们夫妻同上阵。男人凑在一旁看人打牌，年轻的女人头对头围成几个圈又说又笑，手里择着菜，心莲在圈外左看看，右瞧瞧，没人理睬插不进去。心莲毫不介意，拍拍其中一人的肩，接出来几棵菜，她端个凳子坐在圈外择菜，附和地笑着，神情自得。吃饭时夫妻二人各端一碗冒了尖的机器面，辣椒油调得渗红，扒拉得“吸溜”作响，这顿机器面，吃得可稀罕了。

前年，小儿子给他爸在外找了个工作，听说每月能挣一千多块。村里人对她说：“心莲，这下你就不用捡破烂了，等着享男人的福吧”。她甜蜜地笑了。谁知，出门不到二十天，男人穿了一身新衣服，又出现在电线杆子下。有人问，他说，活儿太吃力，划不来干，生活也不习惯。众人暗暗生出“稀泥扶不上墙”的感慨。

今儿个太阳好，如果你刚好路过，看到那个胡子拉碴脸庞黝黑的，倚着电线杆子的男人，就是心莲的男人。他正眯缝着眼睛，给过往的路人行注目礼呢，那身曾经光鲜的衣服，烂了袖口，油光可鉴，分不清颜色。

我整理出好多衣服，想送给她，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，怕太过直接的方式会让她难堪，或者因为自尊心受伤而误解我的善意。不然的话她早就换上热心人给的衣服，何必穿的如此怀旧。
想来想去，我有了主意。

那天，她提着灌来的二斤油迎面走来，我问她，睡床还是炕，她说，睡电褥子。我极想听她说睡热炕，那样就会以给她一些烧炕的杂物为由把那些衣服送给她。唉，不好说啥了，只说，睡炕多好，暖和。她答，她家没有种地，没有烧炕柴。我想说，出了坡，哪家地头没有玉米秆，背一趟，能睡好几天热炕。

这话恰巧又被路过的王姨听到，她揶揄道：“心莲么，外有钱里，现在过的是脱产干部的日子，地不种地，菜不种菜，还用背柴烧炕嘛，一插电，炕就热了，多方便省事！”

同行的路人道：“你当心莲真傻呀，捡破烂多好，不用投本钱，现捡现卖，立马见钱，比种地强多了。”
心莲笑嘻嘻地说了句：“见屁钱哩。”
我张了张嘴，终究无语。

听说她家今年被评为低保，那她男人陪伴电线杆子的出勤率就会更高了吧。心莲手里捡来的日子该有了点依托吧？

主编/一叶荻花
责编/一池萍   制作/ 天涯伊草

 作者简介

浮生记闲，难得闲时。务农，做工，爱家园。常于晨昏间，抓几粒粮食，喂鸡喂鸭。也抓一把烟火岁月，写写画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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